晨光如揉皱了的鲛绡纱,带着湿漉漉的泪意,软软地探进怡红院茜纱窗。贾宝玉仿佛被这柔光从云端推落,猛地睁开眼,一张放大了的、凝着千愁万绪的脸庞正悬在咫尺之间——袭人。
“我的小祖宗啊!”那一声叹息,是揉碎了的冰,带着千回百转的愁肠,直直灌入他懵懂的耳中,“瞧瞧这睡相,头发缠得如乱了的丝线,锦被踢得似散了的烟霞!昨儿夜里,又同林姑娘、史大姑娘‘联袂神游’到几更残月?掏了多少肺腑之言?在姐姐眼里,那就是失了规矩的藤蔓啊!”她字字句句都像浸了醋的绣花针,刺得宝玉心尖发颤,“你是金玉堆里托生的宝二爷,不是那市井茶寮里讲古的闲人!”
宝玉慌忙将锦被拽过头顶,仿佛那薄薄一层便是抵御碎念的铜墙铁壁:“好姐姐,饶了我罢,晨光才刚透出一点意思…梦里我还同林妹妹在桃花树下,琢磨着那葬花的新诗行呢…”
“葬花?!”袭人一把掀开这脆弱的屏障,力道带着绝望,“我的爷,您先想想如何‘葬’了您自个儿的名声体统罢!和姑娘们在一处,坐不成坐,立不成立,拉扯嬉笑,全然不顾男女之大防!知道的,说您是天上的赤子心肠;不知道的,只道我们这怡红院是…是…是那‘大观园里的风月场’了!”她胸口起伏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“林姑娘那身子,是琉璃盏里盛着的一捧雪,您偏要去招惹,惹得她珠泪纷纷,笑靥如花,您倒好,转身便走,留下那满地狼藉的心绪,要谁来收?史大姑娘更是匹没笼头的野马驹,您同她一处,简直是…是…‘火星撞上了滚油’啊!”
宝玉眼神躲闪,徒劳地辩解:“不过…不过是谈些诗词,论些道理…”
“谈诗论道?!”袭人柳眉倒竖,眼中燃着悲愤的火焰,“谈诗需得耳鬓厮磨?论道要执手相看?当姐姐我是瞎了聋了不成?昨夜您给史大姑娘梳头,那梳齿带下的青丝,密密匝匝,都够编一条同心结了!还有林姑娘,您给她拭泪的那方旧帕子,那沾上的冷香幽怨…咳!”她猛然惊觉失言,脸蓦地飞红,旋即又绷紧如冰,“总之一句话,从今日起,规矩立起来!《怡红院姊妹亲疏守则》第一条:凡见姊妹,需隔三丈远的距离!第二条:与林、史二位姑娘,一日之内,亲见时辰不得逾一个时辰!第三条:递物接物,必用托盘相承!第四条…”那一条条冰冷的铁律,如同漫天飞舞的冰锥,扎得宝玉头痛欲裂,眼前金星迸射。他绝望地望向窗外,自由飞过的鸟儿,翅膀都像在对他发出无情的嘲笑。心头如被巨石碾过:“苍天!这日子还如何捱得下去?袭人姐姐,你这是要给我套上无形的金锁玉枷啊!与林妹妹说句知心话,难道还要持尺丈量?为云妹妹梳拢青丝,竟要上书请旨?这大观园,不如改名叫‘宝玉的樊笼’!”
被那碎玉般的声音逼到神魂欲裂的宝玉,终于觅得一丝空隙——袭人转身去“检视”他那张堆满杂物的书案。他如蒙大赦,一个翻身滚下温软的床榻,胡乱抓起一卷《南华真经》,便如离弦之箭般冲出了怡红院。脚步踉跄,寻到一处藤萝掩映的僻静石矶,才敢喘息着翻开那卷《庄子·胠箧》。字字句句,竟如滚烫的岩浆涌入他冰封的心田!什么“绝圣弃智”,什么“殚残天下之圣法”…仿佛那千年前的庄周,正是他隔着茫茫时空、血脉相连的骨肉兄弟!字字句句,皆是为他这被“礼教纲常”与“袭人碎念”双重碾轧的灵魂,发出的悲怆呐喊!
“妙啊!妙极!”宝玉猛一击掌,心头那淤塞的愤懑如江河决堤,狂泻而出,“袭人姐姐,她不就是那‘仁义礼智信’化成的精魂?日日用这金丝银线将我捆缚!麝月她们更是推波助澜!烦煞我也!统统消散才好!”少年胸中那叛逆的火种轰然爆燃,他再无犹豫,提笔蘸墨,在泛黄的书页空白处,落下狂草如刀锋:
焚花散麝,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;戕宝钗之仙姿,灰黛玉之灵窍,丧减情意,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…彼含其劝,则无参商之虞矣;戕其仙姿,无恋爱之心矣;灰其灵窍,无才思之情矣…
墨迹淋漓,字字泣血。他掷笔于地,长长吁出一口浊气,仿佛真已用这“庄周惊雷”,将袭人的絮叨、宝钗的端雅、黛玉的泪光,尽数轰为齑粉,散入虚空。他合上经卷,一种虚脱又虚妄的“胜利”感流遍四肢百骸。此刻的他尚不知晓,这点燃在书页上的星星之火,终将被袭人窥见,几乎引燃怡红院的天崩地裂。此是后话,暂且按下。
当宝玉在袭人言语的“刀锋”下辗转求生之时,他那位素以倜傥闻名的堂兄贾琏琏二爷,正经历着一场足以让他魂飞魄散的“风月劫波”。
近些时日,琏二爷深陷夫人王熙凤布下的“天罗地网”之中。银钱被那“胭脂虎”掐得死死的,行止亦在严密监控之下。然“道高一尺,魔高一丈”,琏二爷这等“奇才”,岂会坐以待毙?觑准凤姐往贾母处晨省(兼处置几桩家族要务)的罅隙,他竟与府中那位以“才艺”闻名的多姑娘(灯姑娘),完成了一场“灵犀相通”的“雅集”。
“雅集”兴尽,两厢情浓,互赠信物以表寸心。琏二爷心满意足,正待整衣敛容,倏然瞥见枕畔一缕缠绕的青丝——乌黑如子夜,柔韧似情丝,幽幽闪着冷光!这绝非寻常之物,正是方才缠绵之际,自灯姑娘如云鬓间遗落的凭证!
贾琏周身血液瞬间冻凝!此物若落入凤姐眼中,岂止是“家宅不宁”?分明是“琏二爷命绝于此”的催命符!他手忙脚乱,如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,急欲藏匿这催命之物。塞入皂靴?那青丝硬如芒刺,步步钻心!掖进汗巾?又似毒蛇盘踞腰际,吐着阴冷的信子!含入口中?更是荒诞绝伦!那缕发丝仿佛生了眼睛,长了嘴巴,无声地尖啸着:“快看哪!琏二爷偷香窃玉的铁证在此!”
就在琏二爷冷汗如浆,神魂出窍,甚至思量是否要将这缕青丝囫囵吞下之际,一线生机,不,是他此刻唯一的“活命菩萨”——平儿,步履轻悄地走了进来。
平儿本是来回事的(亦存着几分察看“战场”是否遗留痕迹的心)。甫一进门,便见琏二爷面无人色,手中死死攥着一缕青丝,如同攥着一道即刻便要炸裂的雷霆。
平儿是何等剔透玲珑心?目光只轻轻一扫琏二爷那副“偷腥不成反惹腥臊”的狼狈相,再触及那缕极具标识的青丝,昨夜此处的“风雅唱和”便已了然于胸。心底一声长叹:“我的二爷啊!您这‘采花’的手段,真真是十年如一日地不长进!连‘香痕’都收拾不干净,还敢效那蜂蝶浪行?”
贾琏一见平儿,如同溺毙之人抓住了最后的浮木(且是通晓水性的),扑将过来,恨不得抱住她的腿脚哀告:“好平儿!亲平儿!救命!救救二爷这条贱命罢!这…这劳什子…它自己长了脚缠上我的!你若不救我,你二奶奶回来,我立时就要变成她案板上的肉糜了!”他声音抖得不成调子,几乎要哭出来。
平儿看他这副魂不附体的模样,又是恨其不争,又觉几分滑稽。她劈手夺过那“祸根”,没好气地啐道:“瞧您这点子出息!既有胆量做那‘穿花蛱蝶’,怎无胆量收拾‘落红’?”她迅捷无比地将那缕青丝卷入自己袖中,“罢罢罢,这‘祸胎’我且收着。您麻利地把这‘是非地’拾掇干净,这一股子…‘风流余韵’!待会儿二奶奶问起,我便说您昨夜秉烛钻研‘青丝保养秘术’,此乃试用的样材!”
贾琏闻言,如蒙大赦,感激涕零得几乎要跪地磕头:“平儿!你真是我的救命菩萨!我的再生爹娘!我的…”
“快打住罢!”平儿蹙着眉连连摆手,“少灌这些迷魂汤。我今日救您,全看在我们奶奶面上,不忍她为着您这些腌臜勾当,气坏了千金之体!若再有下回…”平儿眸光倏地一冷,如淬了冰的刀锋,“我便将这青丝细细编成个项圈儿,给您日夜戴着,让满府的人都来瞧瞧您琏二爷的‘风流勋章’!”
贾琏只差指天誓日:“不敢了!再也不敢了!若有下次,天打五雷轰!”
平儿手脚利落地收拾了残局,行至门边,又顿住脚步,回眸深深望了一眼兀自惊魂未定的琏二爷。那眼神复杂如秋潭,幽幽一声长叹,吐出的句子却似淬了冰的针:
“二爷啊,您这颗心,就是个坏的雷达!连我这道‘防火墙’,都快要拦不住您这四处作祟的‘风流病毒’了!您倒说说,往后,还让奴婢如何放心给您这千疮百孔的‘身子系统’,打那救命的补丁?”
宝玉怀揣着那卷承载了他“庄周式胜利”的《南华真经》,一步一挨地踱回怡红院。袭人兀自在灯下蹙眉凝思,盘算着如何将那《怡红院姊妹亲疏守则》镌刻成碑,立于宝玉榻畔,好作晨昏警醒。
凤姐那头,正为家族琐务忙得足不点地,一时无暇分身查察内帷。贾琏在平儿只手遮天的掩护下,侥幸逃出生天,此刻正对镜整肃衣冠,努力将眉宇间残存的惊惶抚平,换上那副道貌岸然的面具。平儿则轻揉着额角,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袖中那缕温凉柔韧的青丝,思忖着如何将这枚“琏二爷的命门”,在某个紧要关头,化作对凤姐、或是对自己最为有利的“护身符”。
大观园(连同琏二爷那间弥漫着未散“余韵”的卧房),终于暂时敛去风波,披上了一层薄如蝉翼的平静。金灿灿的日光泼洒下来,落在怡红院阶前带露的花草上,落在凤姐案头墨迹未干的账簿上,也落在贾琏那张犹带虚汗、努力维持镇定的面皮上…一切都笼罩在一种近乎虚幻的“祥和”里。
只是这寂静的空气深处,袭人那恨铁不成钢的絮语余音,宝玉心底无声的悲鸣挣扎,还有平儿那句裹挟着无尽疲惫与洞明世事的叹息,仍如游丝般,细细地、久久地萦回不散,仿佛连那温软的阳光,也被这无声的呐喊与叹息,寸寸揉碎,化作了漫天飘零的、无人拾掇的伤心片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