族长在宋志明快要爆发的前一刻出声,打断了一切。
“志明。”在一片寂静之中,族长沉稳的声音强势的将一切躁动给镇压了下去。
“你们自己应该清楚,这些年你们在村子里,都做了什么。
我们,不欠你们的!”
最后一句话,族长说的掷地有声。
“当年怀远叔带着你们回来村子里。我们对你们,也从来都没有任何的话头。
甚至因为怀远叔那些年对村子的庇护,我们对你们,那也是打心眼里的尊敬和爱重。
后来怀远叔因为你们两个做的那些糊涂事,被气的早早离世。你们两个敢说,你们不亏心吗?”
族长的声音从一开始的严肃到后面的语重心长,再到之后的痛心疾首,情绪的转换流畅自然,没有丝毫的突兀。
在印舒的角度,就看到不仅宋志文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尴尬与羞愧,就连宋志明,也低下头,松开了手。
而族长的表演,还远远没有结束。
“当年怀远叔去世之前,你们做了什么?
我们当时赶到的时候,怀远叔可是连眼睛都闭不上!
要不是我们瞒着,你们两个还有名声?还能活着?文轩文璋文瑾他们还能有未来?
志文,志明!我们可以不说,但你们!心里不能没数!”
听到这里,印舒下意识就看向了宋纶。
毕竟从之前获取到的信息来看,那位她没见过的宋祖父,是整个宋家唯一对宋纶好的人。
要是按照族长这么说,当年宋祖父的死,很可能就和宋志文宋志明两人有关系。
那宋纶知道吗?
当印舒看向宋纶时,宋纶好似心有所感,也转头看向了她。
眼神相触的瞬间,宋纶的眼睫眨了眨,面上露出了一个似雾的浅笑。
那笑容消失的很快,印舒却好似,在那一瞬间感觉到了他掩藏的悲伤。
那种伤痛很浅,很轻,很快就消散在空气中。
就好像是印舒的错觉。
抿住唇,印舒忽然觉得,外面的那些事情,都变得寡淡无味。
“你们现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!”宋志文破大防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,满是恼羞成怒的狼狈无能。
“我们今天就是过来给文轩他们改名字!他们也姓宋!都是宋家人,你们当族长族老的,给他们改个名字有什么难的!”
“改名所需花费全部由我们承担。”一直低着头的宋志明一把拉住还要再说话的宋志文,抬头看向族长与族老。
“今年丝价,在往年的价格上,加一层。”
然而,没有人回应他的话。
在沉默中,宋志明终于将视线,从族长身上,横移到了宋纶的身上。
那一刻,印舒清楚的看到了宋志明对宋纶那已经扭曲的嫉恨,还有痛恨。
但最后,那些强烈的情绪都被掩藏了下去,归于了然后的平淡。
“纶哥儿最近看着也好了不少,不知道课业是否有精进?
当年你祖父对你寄予厚望,更是多次叮嘱我们一定要好生看顾你。
虽然现在你已经离了家,但我们血脉同源,我这个当叔叔的,自然也应该支持你一番。”
面无表情的说完了所有场面话后,宋志明的眼神迅速离开宋纶的身上,好似多停留一秒都是在为难他自己一样。
“稍后我会送一批笔墨纸砚过来,再拿二两银子给纶哥儿好好补一补。”
说完这一切,宋志明直视族长,目光迥然,眼底带着冰冷的精明,更带着一丝警告。
他这是在告诉族长,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。
要是族长他们还贪心的不知足,那他也就真要撕破脸皮了!
他眼底的警告并没有做什么掩藏,不仅族长看到了,族老们也更加看的清楚。
和比较看重大局观的族长相比,族老们对宋志明的怨气更重——这其中,最大的原因就是宋志明这些年来对生丝的压价。
本来他们就对宋志明只加了一层的利不满意,这会儿看到宋志明还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,心里的气就直接炸了。
“宋志明!你不要太过分!”
“你当我们都是傻子吗!”
“今年雨多,生丝的价格明显会上涨!你加那一层还是按照往年的价格来加!你简直欺人太甚!!”
没想到族老们竟然提到了生丝价格会上涨,宋志明眉峰拢紧,随后猛地看向宋纶。
“是你?!”
回应他的,是宋纶眉眼低垂,明月清风的满身闲适——就好像是没有沾染到半点尘世的凡庸一般。
这一刻,印舒感觉宋志明就像一个被大火烧开了的茶壶,正在尖锐爆鸣。
闭了闭眼,等到宋志明再次睁开眼时,已经再次恢复了冷静——看着是。
“今年生丝价格会不会涨不是依着你们的猜测,要等织造局的大人们商定后发布与各处丝行。
我现在不可能因为你们的猜测就提高定价!
我确实压低了生丝的价格。但是维护商路,每一次雇佣商队护卫我也是要出钱的!
我也要挣钱!”
所以,你们不要太过分了!!
他生气,那些族老明显更加生气。
在他们看来,宋志明这会儿明显就是理不直气也壮!明明就是他对不起村里众人,这会儿却还反过来指责他们无理取闹!
简直天理难容!!
偏偏宋志明这会儿更加不会低头。
一时间,小院里的气氛再次慢慢凝滞紧张了起来。
眼看着小院里气压越来越低,刚刚再次隐身的族长忽然出声。
“宋志文。”
这一次,他喊的不再是宋志明,而是宋志文。
刚刚被裹挟在宋志明与族老双重怒火中的宋志文听到自己的名字,下意识抬头看向族长。
族长好似没看到他脸上的茫然,也好似没有看到怒火马上就要爆发的宋志明,而是全心全意地看着宋志文。
“你怎么说?”
“......啊?”面对此时一脸严肃认真的族长,宋志文的回应,只有这满是茫然的一个字。
.......
有一种沉默,叫尴尬。
“吭吭吭...”就算捂得快,印舒还是没忍住发出了闷咳声,也终于打破了小院中的死寂。
看着族长他们纷纷下意识看向印舒所在的方向,宋纶周身的气息凝滞了一瞬。
“爹,雨天寒重伤身,我去让娘熬一些姜汤,您与几位叔祖伯祖还有族叔都喝一碗吧。”
差不多了。
瞬间明白了宋纶话中提醒的族老收回眼神,也咳了咳。
“去熬点吧。等会儿你送来祠堂就行。”
叮嘱完宋纶,族长终于站起身,满脸失望地看着宋志文摇了摇头。
“志文,当年明明怀远叔已经帮你把后路都给安排好了,你怎么就...”
重重叹息了一声,族长迈步向外走去。
“宋志文,你现在,能顶门立户了吗?”
说着话,他脚步不停就已经走出了院子。
此时外面的雨已经快要没了,族老们也没有停留,跟着族长就走了出去,半分眼神都没有留给宋家两兄弟。
茫然地看着他们不断离开,宋志文只能看向宋志明。
抿紧唇,宋志明看着宋志文的眼神中满是嘲讽。
“大哥,你们家今年的赋税打算怎么缴纳?”
扔下这个问题,宋志明同样离开的干脆利落。
只剩下宋志文,站在小院中。被带着雨丝的冷风一吹,他控制不住的打了个寒颤后,这才恍然回神。
抬起眼,他刚要转身跟上宋志明,却与刚从厨房出来的宋纶不小心对视上。
脸色难看了瞬间,宋志文狠狠一甩袖,转身大步走了出去。
看着对方油靴上沾染的泥泞,宋纶的眼底划过一丝讥诮。一转身,就看到印舒悄悄拉开房门,探出了头。
不小心被宋纶抓包,印舒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笑。
“我去帮娘熬姜汤。”
摇了摇头,宋纶将她带回了房间里。
“娘已经弄的差不多了。你可还好?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?”
“我没事。”回到房间,印舒想起之前宋志明说的话,实在没忍住心中的好奇。
“刚才那个宋...志明族叔问志文族叔怎么缴纳赋税,是什么意思?志文族叔看着怎么没听明白的样子?”
勾了勾嘴角,宋纶也不在意她的打探。
“早年家中的赋税因为祖父功名还在,所以是免除的,从来不用他们操心。
后来祖父去世,一开始有祖父留给我的一些财物支撑,后来,也是由我用银钱折缴。”
可是现在他们过继到出来了啊。
难怪宋志明刚才用这一点来攻击宋志文。
可惜,媚眼抛给瞎子,宋志文根本就没反应过来。
或者说,宋志文的脑子里,根本就没想起还有赋税这回事。
其实想一想也正常。
宋父宋志文,早年依靠宋祖父这位父亲,之后父亲去世,又有儿子宋纶默默处理好一切的事情。
他就生活在那个封闭的,以他为中心的世界里。根本就没意识到外面是多么的残酷。
要不然,应该也不会有人在明知道自己没了指望的时候,还不断打压折磨为他遮风挡雨的亲生儿子。
明白了这其中的缘由,印舒的脸上满是一言难尽。
张了张嘴,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词,印舒最终还是摇了摇头。
“算了。还是不说了。”
轻笑了一声,宋纶将之前的那件斗篷给印舒披上。
“那是他们的事,和咱们,又有什么干系呢?”
自己选择的路,那就自己走。
对于他的话印舒也是极为赞同的。
“你说的有道理。”
之后几天,天气果然如同村中老人预料的那般,阴雨断断续续。
印舒也在这期间,提出了一个可以暂时桑叶采摘的问题。
剪枝。
就是桑叶不再是一片片从桑树上摘下,而是直接连带着部分枝丫一起剪下来带回家。
只是村中的桑树数量有限,所以修剪的长度与数量必须严格控制。
而且,这只能作为应急手段。
一旦剪除的桑枝过多,就会伤到桑树,也会影响桑树后面的生长。
要知道在这边,蚕一年可以养两季。生丝也可以收获两季。
春丝也就是现在,每年四五月的时候,桑叶细嫩,产出的蚕丝一般来说品质也是一年中最好的。
剩下的就是秋丝,每年八九月的时候,桑叶不再细嫩,产出的蚕丝品质也会下滑不少。
再加上秋季田地中还需要收割耕种,天气变幻不定,生丝不仅质量下滑,产量更是不稳定。
这种情况下,对于桑树的态度,也就需要更加慎重。
连枝剪断的桑叶能保存的更久。而且目前蚕已经成长为成年蚕,不用吃嫩桑叶,也就可以剪除一些比较老一点的枝丫。
多注意一些,应该也不会对秋丝有多少影响...吧?
因为桑田关系到整个村子,所以这件事印舒只是告诉了组长他们。
具体的施为,还需要族长他们一起决定。
这种事情沾染到的麻烦实在太多,印舒可不想自找麻烦,所以根本没有沾染。
等到天晴,她就开始忙着劈丝,然后一点点开始尝试染色。
每次动手行动的时候,印舒都会在心底感谢那位教授了她非遗技术的老师的严格要求。
要不是那位大师要求她必须熟知并了解制作绒花的每一步,于是带着她一步步亲手去制作。
现在的她,恐怕真就抓瞎了。
丝线全部染色后,又要继续晾干,还有竹丝需要不断的处理并进行实验。
再加上竹林山上那边竹纸作坊时不时过来寻求帮助。
虽然计划没有完成多少,可印舒整个人倒是忙的脚不沾地。
习惯了忙碌的印舒并没有注意到越来越沉默的宋纶。
直到这天傍晚,她喝了宋纶端给她的一碗姜汤。
印舒病倒了。
低热,头晕,浑身无力,只能躺在床上休息。
被宋纶找来的老大夫诊断说,印舒是积劳成疾。
本来印舒的身体底子就不好,如果长期以往,印舒很可能...会早夭。
后面三个字彻底吓住了村里的人。
于是,原本忙碌的印舒瞬间清闲安静了下来。
来探望她的人都小心叮嘱她好好休息,不要劳累。
可印舒,却将怀疑的目光,落在了始终沉默着为她端汤熬药的宋纶身上。
事情怎么可能这么巧?
“娘子,喝药了。”宋纶端着药碗走到床前,俊逸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。
看着宋纶递到她唇边的药汤,印舒沉静的眼眸抬起,直视宋纶。
“你是不是给我下药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