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那天中午之后,苏沐的世界里似乎发生了一些难以言喻的、微妙的变化。
他和林晏尘之间,依旧隔着那条半米宽的走道,像两条被规定了轨道的平行线。他们没有像其他男生那样,在课间勾肩搭背地去上厕所,也不会在走廊里大声地互相喊着外号。一切看起来,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。
但苏沐知道,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。
比如,每天的午饭时间。那个曾让他如坐针毡的食堂,忽然变得不再那么面目可憎。他不再需要等到人潮散尽,因为他知道,当他端着餐盘,走到那个昏暗的角落时,总会有一个身影已经等在那里,或者在不久后,端着一份堆得像小山的饭菜,理所当然地在他对面坐下。
林晏尘的话依然很多,苏沐的话依然很少。大多数时候,都是林晏尘在说,苏沐在听。他听林晏尘抱怨班主任王建国土味的英语口语语调,听他吐槽篮球队长霸道的作风,听他讲周末看的电影里哪个特效最燃。苏沐像一个安静的容器,默默地、完整地,接收着林晏尘倾倒过来的、属于另一个世界的、鲜活而生动的日常。
他不再是孤岛。至少在每天中午那几十分钟里,他不是。
这细微的改变,像一株在岩石缝里悄然生长的、不起眼的小草,脆弱,却也顽固。它让苏沐紧绷了十几年的神经,在某些特定的时刻,会得到片刻的、近乎奢侈的松弛。他开始敢在走路的时候,偶尔抬起头,而不是永远盯着自己的脚尖。
然而,他忘了,一株刚刚破土的小草,是经不起任何踩踏的。
周四下午的最后一节是体育课。
对大多数男生而言,这是天堂。但对苏沐来说,这是另一场公开的酷刑。他体能极差,跑八百米会岔气,跳远永远在及格线边缘徘徊,而像篮球、足球这类需要身体对抗和团队协作的运动,他更是避之不及。
自由活动的时候,林晏尘和赵鹏他们像挣脱了缰绳的野马,第一时间就冲向了篮球场。而苏沐,则像往常一样,抱着自己的外套,找了一个篮球架背后、不会被球砸到的安全角落坐下,假装在看天上的云。
他看着林晏尘在球场上奔跑、跳跃、投篮。阳光将他的汗水照得晶亮,他与队友击掌时发出的清脆声响,他投进三分球后脸上那种神采飞扬的、仿佛全世界都为他喝彩的笑容……这一切,都离苏沐那么遥远。
下课铃响,林晏尘被一群人簇拥着,浑身冒着热气地走下球场。苏沐等到他们走远,才从角落里站起身,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,慢慢地跟在人流的末尾,往教学楼走。
教学楼的楼道,在刚下体育课的这个时间点,堪称全天最混乱的时刻。汗味、尘土味、荷尔蒙的气味混合在一起,形成一种黏腻而躁动的气息。学生们堵在各自班级的门口,换鞋的,找水喝的,打闹的,将本就不宽敞的走廊挤得水泄不通。
苏沐抱着自己的外套,尽可能地贴着墙边走,像一条试图在激流中保持平衡的小鱼。他低着头,小心翼翼地避开脚下横七竖八的腿和书包。
就在他快要挪到高一(五)班门口的时候,意外发生了。
两个高年级的男生,似乎是在追逐打闹,从楼梯口的方向横冲直撞地跑了过来。他们人高马大,像两头失控的小牛,完全没有顾及周围拥挤的人群。
“让开!让开!”
其中一个男生粗野地喊着。
苏沐听到了声音,下意识地想往墙上再贴紧一点,但已经来不及了。他左边是冰冷的墙壁,右边是汹涌的人潮,他无处可躲。
只听“砰”的一声闷响,其中一个男生的肩膀,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苏沐的身上。
那股力道又猛又沉,苏沐那单薄得像纸片一样的身体,根本无法承受。他感觉自己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落叶,瞬间失去了平衡,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。
“咚!”
他的后背重重地摔在了水磨石的地面上,尾椎骨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感,让他眼前一黑,差点喘不过气来。怀里抱着的校服外套也飞了出去,落在不远处的地上。
世界,仿佛在那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。
前一秒还嘈杂无比的楼道,似乎瞬间安静了下来。苏沐能感觉到,无数道目光,像聚光灯一样,齐刷刷地打在了他这个狼狈地摔倒在地的、不速之客的身上。
那两个闯祸的男生停下了脚步。其中一个回头看了一眼,脸上没有丝毫的歉意,反而带着一种嫌恶的、不耐烦的神情,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句:
“我操,走路不长眼啊?挡道。”
另一个男生则嗤笑了一声,那笑声里充满了轻蔑和嘲弄:“碰一下就倒,纸糊的啊?”
说完,他们甚至没有想过要扶一下苏沐,便拨开人群,扬长而去,仿佛只是踢开了一块路边碍事的石子。
周围的同学,有的漠然地看了一眼就转过头去,有的则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,甚至有人发出了压抑的、幸灾乐祸的笑声。
没有人上前来扶他。
巨大的羞耻感,像冰冷的海水,瞬间将苏沐淹没。那感觉比尾椎骨的疼痛要强烈一千倍,一万倍。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小丑,被当众展览着自己的笨拙与无能。
他挣扎着,想要从地上爬起来,想要立刻逃离这个让他无地自容的地方。他伸出手,撑着冰凉的地面,手掌却因为紧张而不住地发抖,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。
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被这灭顶的羞耻感溺毙的时候,一个身影,忽然挡在了他的面前,为他隔绝了那些刺眼的、形形色色的目光。
“你没事吧?”
一个熟悉的声音,像一把坚实的、温暖的锚,将他从冰冷的海底捞了上来。
苏沐缓缓地抬起头,视线里一片模糊,他眨了眨眼,好不容易才看清了眼前的人。
是林晏尘。
他不知道林晏尘是什么时候出现的。他逆着从窗户照进来的光,身影显得格外高大。他的脸上没有了平日里那种轻松的、带着笑意的表情,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苏沐从未见过的、冷冽的严肃。他的眉头紧紧地皱着,嘴唇也抿成了一条坚毅的直线。
林晏尘没有等苏沐回答,便弯下腰,伸出一只手,有力地、不容置疑地,握住了苏沐的手臂,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。
站稳之后,苏沐才发现,自己的校服外套,正被林晏尘拿在另一只手里。
那件他每天都会洗得干干净净、叠得整整齐齐的蓝白校服,此刻,在背部最显眼的位置,印上了一个清晰的、带着灰尘的脚印。
那个脚印,像一个耻辱的烙印,深深地刺痛了苏沐的眼睛。
林晏尘也看见了那个脚印。他的眼神,瞬间又冷了几分。
他没有对苏沐说什么,而是猛地转过身,目光像利剑一样,射向了那两个已经快要走到楼梯口的肇事者的背影。
“站住!”
林晏尘的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种冰冷的、极具穿透力的质感。那声音里蕴含的怒气,让整个嘈杂的楼道,都为之骤然一静。
那两个高年级的男生,脚步一顿,不情愿地回过头来。当他们看到是林晏尘时,脸上那种嚣张的气焰,明显收敛了一些。新生林晏尘在学校里很有名,不仅因为学习好,更因为他是校篮球队的主力,认识很多“有头有脸”的体育生。
“干嘛?”其中一个男生不耐烦地问,但语气里已经没了刚才的底气。
林晏尘没有理会他,只是用下巴指了指还愣在原地的苏沐,然后,又指了指自己手里的那件脏校服,一字一句地,清晰地说道:
“过来。道歉。”
这四个字,掷地有声,不带一丝商量的余地。
整个楼道里,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。大家都没有想到,平时那个阳光开朗、对谁都客客气气的林晏尘,会为了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子,公然和一个高年级的学生叫板。
那两个男生显然也没料到。他们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,感觉自己被当众下了面子,却又不敢真的和林晏尘撕破脸。
“不就碰了一下吗?至于吗?”另一个男生试图狡辩。
“我再说一遍,”林晏尘的眼神更冷了,他往前走了一步,那股迫人的气势让对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,“过来,给他,道歉。”
空气,仿佛凝固了。
苏沐彻底呆住了。他像一个灵魂出窍的旁观者,看着眼前这魔幻现实主义的一幕。他看着林晏尘那个挺拔的、坚定的、挡在他身前的背影,感觉自己像在做一场不真实的梦。
有人……在为他出头?
还是……林晏尘?
为什么?
他想不明白。他觉得,以他和林晏尘那点浅薄的、只存在于食堂角落的“交情”,根本不足以让他做到这个地步。
在林晏尘那冰冷的、不容置疑的目光逼视下,那两个高年级的男生,终于还是扛不住了。他们对视了一眼,磨磨蹭蹭地走了回来。
他们走到苏沐面前,脸上写满了不情愿,含糊不清地、敷衍地咕哝了一句:“……对不起了。”
“看着他的眼睛说。”林晏尘的声音,没有丝毫的放松。
其中一个男生抬起头,不甘心地瞪了苏沐一眼,又飞快地低下头,大声地、粗声粗气地吼了一句:“对不起!行了吧!”
说完,两人便像逃跑一样,飞快地挤开人群,消失在了楼梯口。
一场短暂的、剑拔弩张的对峙,就这样落下了帷幕。
周围的同学,也像是刚从一场精彩的戏剧中回过神来,议论着,慢慢散开了。楼道里,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嘈杂。
仿佛刚才的一切,都未曾发生。
林晏尘转过身,重新看向苏沐。他脸上那冰冷的、像结了一层霜的表情,在转向苏沐的那一刻,瞬间融化了。他又变回了那个苏沐熟悉的、带着阳光气息的少年。
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脏校服,皱了皱眉,伸手拍了拍那个脚印。灰尘被拍掉了一些,但那个鞋印的轮廓,依然顽固地留在了白色的布料上。
“操,真他妈脏。”林晏尘低声骂了一句,语气里满是懊恼。
然后,他做出了一个让苏沐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。
他从自己的裤子口袋里,掏出了一小包便携式的湿纸巾——大概是打完球用来擦汗的。他撕开包装,抽出一张,然后,在苏沐震惊得几乎停止心跳的目光中,他微微弯下腰,一手拿着校服,另一只手,拿着那张小小的、湿润的纸巾,仔仔细细地,在那块污渍上擦拭起来。
他的动作很专注,很认真。
苏沐能清晰地看见他低垂着的、长长的睫毛,看见他紧抿着的、轮廓分明的嘴唇,看见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节。
一股干净的、带着淡淡柠檬香气的味道,从那张湿纸巾上散发出来,萦绕在苏沐的鼻尖。
楼道里人来人往,声音嘈杂。
可苏沐的世界里,却只剩下了眼前这个弯着腰,正在为他擦拭一件脏衣服的少年。
时间,在这一刻,仿佛被无限拉长。
苏沐感觉自己的心脏,像一台失控的发动机,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着,几乎要撞断他的肋骨。他的脸颊,他的耳朵,他的脖子,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,都烧得滚烫。他想说点什么,想说“谢谢”,想说“不用了”,想说“我自己来”,但他的喉咙,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地扼住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他只能那样僵直地站着,像一尊石像,任由那股混杂着震惊、感激、慌乱和一种前所未有的、陌生的悸动的情绪,将自己反复地冲刷、淹没。
终于,林晏尘直起了身。
那个碍眼的脚印,已经被擦得七七八八,只留下了一片淡淡的、湿润的水痕。
“好了,等干了应该就看不出来了。”林晏尘看着自己的“杰作”,满意地点了点头。他把那件还带着湿意的、散发着柠檬清香的校服,重新递回到苏沐的手里。
苏沐机械地伸出手,接了过来。那衣服上,仿佛还残留着林晏尘指尖的温度。
“以后再碰到这种事,别怂,知道吗?”林晏尘看着他,用一种像教训自家弟弟的语气说道,“你越是怕,他们就越是欺负你。”
苏沐抬起头,看着林晏尘的眼睛。那双眼睛里,没有同情,没有怜悯,只有一种坦荡的、理所当然的维护。
他用力地点了点头。
“行了,快去吃饭吧,待会马上上晚自习了,我去把被子放教室里”林晏尘走进了教室。
苏沐一个人,在原地站了很久。
他低头,看着怀里那件还带着湿痕的校服,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那片被林晏尘擦拭过的地方。
那里,仿佛有一簇小小的、温暖的火苗,正在透过薄薄的布料,源源不断地,传递到他的心里,将他那座常年冰封的、阴暗潮湿的孤岛,照亮了一角。